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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还乡(2/2)

曹志远二十年没有见过我,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不是“你过得好不好”,不是“你累不累”,而是“赶回去”;而语气像我们之间只隔了二十天。

桌台连带翻飞的纸钱烛台一起仰倒在了地上,在曹顺华的灵堂中撞了一声很大的噪音。

在我印象里,他就是这样一个锐的人。

董秘书扶着曹志远向厅外走了。他左脚确实瘸了,撑着拐杖,像青竹随风摇曳——不过,也就只有左脚。叔公们真是神通广大,我心想,这事都能办保外就医。我看着那张没能叠成元宝就被成一团的金纸钱,才迟钝地觉得心烧了起来,所剩无几的,残存的幻想像一捆柴在腔燃得噼里啪啦响。

“为什么?”我拉一把椅,在他对面坐下盯着他看:他比小叔手机上的照片老了些,然而睫依旧很长,顺着尾一起下垂,让人误会他很多情。

这位忠心耿耿的前秘书急忙从前厅抱着一副医用拐杖跑过来:“领导,您慢。”他把拐杖递到曹志远的胳膊下面,让他借着力缓缓地站起来(他还没有老到用拐杖的年龄吧?)。

曹志远还是这样。命令式,官腔,说一不二,独裁到让人发疯。“叫他别忙活了,”我说。“叫叔公们也别忙活了。我谁也不见。这次回来,我就不打算再回国。至于生意有人在,不用您心。”

曹志远夹着那些薄纸钱的手停住了。我心得很快,近乡情怯之此刻席卷上来:“我回来了。”我说。

车。走得很慢,没有穿鞋,步伐轻得像猫——可他就是醒了。我只好领罚,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……”,我拿这些看不明白的汉字填满一整本田字格。

有一个瞬间,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条狗。那些似有似无的怀旧之情被他几句话冲得烟消云散,显得可笑而自作多情:我坐了二十七个小时的飞机,就是为了来曹家演一条召之即来、呼之即去的狗么?可就算是狗,也得赏罢?

我故意把二郎翘得很,以他三令五申让我改正的那方式。

我一脚踹翻了摆纸钱的那张木桌。

气氛就这样僵持着,直到他把纸钱拍到桌上:“小董,”他喊,“小董——”

“爸。”我上他的肩膀。

我笑笑,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:如果曹志远手里还有权力,我尚且怕他;可他现在是个保外就医的阶下囚,是条被了牙的狗,落了平的虎也比他光鲜。我起他折好的假银钱在手里玩:折得很工整,每条横线都被对得很齐。曹志远也不说话,大概也觉得浪费。脑坏了的小叔经常对我说:你爸看我就像看一不通人的畜牲。我想现在我在他里也差不多。

“我想回去休息。”他连看也懒得看我,而这句话是对着小董说的,语气比和我说话时柔和百倍。真晦气。

“怎么了,爸?”我明知故问:“我这次回来,就是来给您养老的啊。不然,”我从烟盒里把最后一支烟捻燃:“别人得以为咱们老曹家绝后了。”

“不为什么。”他依旧不看我,“下个周,小董会给你订机票。走之前,叔公想见你这个侄孙。”

曹家这两个字被我咬得很重。看见曹志远的脸一下变青,我承认我确实隐秘地获得了一欣快。烟被我吐来,得寸尺地掩盖住某悲伤的底:“就算您现在想办法来了,晚晚这辈怕也回不了大陆了吧——哦,错了,她倒是能折腾。不过,您舍得吗?”

“好,”他说,“忙完这一阵,就赶回去。”

我没有指望过那戏剧一般的重逢。但希望曹志远想我就像我偶尔想他一样——如果他对我说几句话——我心里想,我大概就恨不起来他。然而生活从小就很难如我所望:我和他之间没有由远及近的长镜,而灵堂在放地藏经——如果你把它视作电影的乐,这一幕就会显得很荒诞。曹志远甚至没有回,只是隔了几秒,就继续手上的动作。

他终于抬看我。剑眉皱起,嘴角牵着丰向下,连带悲天悯人的睛也严肃起来:这是他开始不满的迹象。如果我还只有十岁,我就会哭着认错,可惜我已经度过了无法无天的二十年,吃够了他从没想过的苦,不怎么会认老规矩了。

“闭嘴,曹于飞。”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红的线,手上的纸钱被他了一团。我知曹志远是个面人,此时此刻他肯定是在克制拍桌的冲动:“这里不到你说话——葬礼结束就给我回去。”

咚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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