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天方鸿渐到唐家，唐小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。见面以后就说：“方先生，你昨天闯了大祸，知么？”方鸿渐想一想，笑：“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，你表跟我生气？”“你知那首诗是谁的？”她瞧方鸿渐瞪着，还不明白——“那首诗就是表的，不是王乐恺的。”鸿渐起来：“呀？你别哄我，扇上不是明写着”为文纨小录旧作“么？”“录的说是文纨小的旧作。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，还是赵辛楣的上司，家里有太太。可是去年表回国，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，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。论理，肚里有大气，应该人膨胀得胖些，你说对不对？后来行政机关搬内地，他官心，才撇下表也到里去了。赵辛楣不肯到内地，也是这个缘故。这扇就是他送给表的，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上的纹，那首诗还是表得意之作呢。”“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，扇上落的款不明不白，害我了岔，该死该死！怎么办呢？”“怎么办呢？好在方先生才好，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。”鸿渐被赞，又得意，又谦逊：“这事开得太糟了，怕不容易转圜。我回去赶快写封信给你表，向她请罪。”“我很愿意知这封信怎样写法，让我学个乖，将来也许应用得着。”“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，我一定把稿抄给你看。昨天我走了以后，他们骂我没有？”“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，表倒没有讲什么，还说你国文很好。那诗人就引他一个朋友的话，说现代人要国文好，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；从前西洋科学的人该通外国语文，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通洋文。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，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呢。”“又是一位宝贝！跟那诗人朋友的，没有好货。你看他那首什么，简直不知所云。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，他是仗势欺人，有恃无恐的不通，不通得来大。”“我们程度幼稚，不开。不过，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所说那样糟罢。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。”“唐小，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，我父亲常说，从前人不中士，随你官得多么大，总抱着终遗憾。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自卑心理，并非为学问。洋好比痘，痧，非不可。小孩过痧痘，就可以安全长大，以后碰见这两病，不怕传染。我们过洋，也算了了一桩心愿，灵魂健全，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，有抵抗力来自卫。痘过了，我们就把痘这一回事忘了；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。像曹元朗那念念不忘是留学生，到挂着津剑桥的幌，就像甘心天变成麻，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。”唐小笑：“人家听了你的话，只说你嫉妒他们的大学比你的有名。”鸿渐想不话来回答，对她傻笑。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，问他：“我昨天有奇怪，你怎会不知那首诗是表的。你应该看过她的诗。”“我和你表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，时间很短。以前话都没有谈过。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

泛地不安，知今天说话了苏小，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慕者。但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的日，兴奋得什么都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