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楣跟鸿渐

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，没赶上第一条船。可是李梅亭语气里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；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，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，不会夹在火中间，“神经受打击”了。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，竟没法表示谢。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，嚷成一片：“今天好运气，真是死里逃生哪！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。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——李先生，有你在船上，所以飞机没光顾。这话并不荒谬，我相信命运的。曾文正公说：”不信天，信运气。“”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，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气，蠕蠕活，居然赏脸一笑：“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。我这次门前，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，说现在正转运，一路逢凶化吉。”顾先生拍手：“可不是么？我一儿没有错。”鸿渐忍不住：“我也算过命，今年运气坏得很，各位不怕连累么？”顾先生摆得像小孩手里的摇鼓：“哪里的话！哪里的话！唉！今天太运气！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，怎知门有这样的危险。内地是不可不来的。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庆祝一下，兄弟作小东。”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，便去聚餐。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，人全活过来，适才不过是立时的爬虫，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。他向孙小问长问短，讲了许多风话。

明天一清早，船没港就老远停了。磨到近中午，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，摆渡客人上岸。二等跟一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。这船的甲板比大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，乘客得下去，一漾，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，像张了等人掉去。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，可是人人都奋不顾地了，居然没岔。痛了肚的人想来不少，都手肚，眉皱着，一声不响。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炎。船小人挤，一路上只听见嚷：“船侧了，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。”“不好了！右面人太多了！大家要不要命？”每句话全船传喊着，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过，廓愈愈臃。鸫渐和人攀谈，知上了岸旅馆难找，十家九家客满。辛楣说，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，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，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，怕今天只能宿了。船靠岸，辛楣和孙小带着行李去找旅馆，鸿渐留在码上等李顾两位，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。辛楣等刚走，忽然发空袭警报，鸿渐着急起来，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，自己正在倒，难保不炸死，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。转念一想，这船是日本盟意大利人的财产，不会被炸，倒是自己逃命要。后来瞧码上的人并不跪，鸿渐就留下来，侥幸没放急警报。一个多钟后，警报解除了，辛楣也赶来。不多一会，第二条船黑压压、闹哄哄地近岸。鸿渐一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，衬了狭小的船首，仿佛大鼻阔嘴生在小脸上，使人起局大于全的惊奇，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则。那大箱能从大船上运下，更是理学的奇迹。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镜，两只大白睛像剥掉壳的煮熟。辛楣忙问镜哪里去了，李先生从袋里掏上，说防船的时候，万一镜从鼻上下来摔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