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山倾颓（六）

乌靴踏过泥泞土地，暴雨瓢泼，浇得世界如陷在一片血腥汪洋。

除了雨声，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，零星的呻吟和喘息，呼救，……听在他的耳中。

什么也看不见，他却像有预感一样，一步一步往前，直到脚下碰到了什么。

霎时间，他支持不住地跪坐在泥泞和血水交织的猩红地里，任滚滚肆虐的血水染在身上。他抬手去碰，碰到一具冰冷的身体。

伸手不见五指，他连她的样子也看不到，心中却已万分笃定，是她。

这就是她。

他的手指胡乱地摸到她的脸上，冰冷雨水淌过，再摸到她的颈项，还有没有搏动？叫他指尖剧烈颤抖着，张着嘴，可竟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
连想唤她一声，都发不出声音。

她极微弱的声音，响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。“魏……烛？”

那声音，时隔四年，微弱得像是浩荡雨声里一滴水的落地，却落在他耳中。

他抱起她，喉咙动了动，一边上马，一边低声地说：“阿瑶，哥哥在，哥哥在这。……”

狂风骤雨里，他脸上温热与冷雨交织流淌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，脚下是无尽的黑夜。

一瞬间，有闪电划破天际，照得世界一亮。——可他不敢低头看她。

他怕看到，他最不想看到的情景。

他的怀中，她的身子格外柔软，是那种失去所有力气后，无可支持的软。她唯一倚靠在他身上，她的头正靠住他的胸口。

她的伤口，汩汩冒出鲜血，没有可以包扎的物件，他拿手捂着流血的伤处。马蹄声杂乱响在浓稠腥气的雨夜，血浸满了手背，温热，逐渐被雨水冲刷得冰凉，再冒出温热鲜血……

他捂紧了她的心口，心脏只在微弱地跳动，昭示她的生命，也已如此。

三百死士，竟只活下来寥寥数人。余下之人，也莫不重伤昏迷。

他将她带到一处小山村里安置。烛火一明，照出她苍白的，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，紧紧阖着眼睛的小脸。

一别经年，他不曾想，重逢时，是这般模样。

天阴雨湿，小山村里家家关门闭户，畏惧叛军，也畏惧朝廷的人马，找不到大夫，甚至连懂医的都找不到。

她伤得重，胸口处一道几乎穿身的剑伤，在烛光里，汩汩冒出乌黑发紫的稠血。

他提来抓到的叛军，剑架在对方脖颈逼问他解药，那人却颤抖着说，一定是淬了毒，是淬了毒专门杀那狗皇帝的，没有解药，……

没有解药！？

他恍遭晴天霹雳，踉跄后退，目光逐渐虚无，眼前世界，转瞬朦胧。

她躺在稻草铺的小床上，苍白容颜静谧，像是睡着了，没有生气的一尊玉像。

尽管，如此狼狈，如此……凄凉。

他不肯信，又问了好几个俘虏，说辞全都一致。这毒没有解。

他头脑一片空白，派出去往城中请大夫的人马，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。她奄奄一息，以一种油尽灯枯的模样，与他重逢在此。

……他揭开她胸口已经湿烂的衣裳，那道狰狞的贯身的丑陋伤口暴露在眼前。稠浓黑血缓缓地四下流淌着，他俯下身，封住她的穴道，温热唇舌，一点一点吸出毒血，吐出去，吮去毒血，吐出去，……机械麻木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。

他眼中湿热一片，无比后悔没有回京为官，那样，他在她的身边，绝不会让她陷入危险。那样，她若想离京，瞒不过他的眼睛。

若他在就好了。

他的手臂轻轻揽着她，一口一口吸去了毒血，直到血色变红。

她的体温逐渐温热起来，天边也终于迎来一丝曙光。派去接大夫来的人马，也回到这小山村。

那个大夫在当地颇有名望——他满心期待地望她，却只得到一句“毒入五脏，回天乏术，早日准备后事”。

他不可置信，拔出长剑，第一回这般失态地剑指在老大夫的心脏，嘶吼着：“她不会死！不准说，你们不准这么说！！！”

满室都缄默着，剑脱了手，他眼中通红，几乎垂泪，嘶哑恳求：“救救我妹妹，救救她，只要能救她，……”

老大夫见惯生死，他的失态，仿佛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，轻轻摇头：“将军，节哀。”

——

作者有话说：

小北：破案了，当初在小山村救她的是哥，哥身上那微弱的一点毒就是这么来的。

给哥点一首《汴京夜雨》